「你有沒有看『探戈風扇』?『探戈嘉年華』要恢復舉辦了吔!兩個月後!」
「真的?蘇道夫教室恢復營業了嗎?」
「不是,是賓娜娜教室接手。開放網路報名了!」
「今年『嘉年華米隆加』的 dress code (服裝主題) 是什麼?」
「Bling Bling! (閃耀)」
兩個月的引頸期盼,探戈圈強烈關注的年度大活動『探戈嘉年華』終於展開。為期一週, 有巡迴全球的阿根廷探戈大師們前來授課,平常只能看著網路影片流口水的粉絲,現在終於可以近距離接觸。除了初、中、高級的主題課,還有DJ的分享課,文化歷史的講座課。不但振奮了本地探戈寶寶,還吸引了許多國外的老舞棍飛來一趟,畢竟這些大師們可不是常常出現在亞洲。
而最令人矚目的,當然是有著大師競技表演的舞會 ——『嘉年華米隆加』。多數老舞棍已經不再跟課,就衝著這個年度大舞會而來,既像一個朝聖的慶典,也是國際友人久久一次的團圓。
週末晚,下午上課的舞者都急忙趕回家,準備待會跨夜的大戰役。
大舞會也是個「大武會」,比試的是裝扮。幾星期前就確認這次的服裝主題 ——『閃耀』,女人們早早就『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籌措好出征的裝備。有劍拔弩張的錦緞旗袍,有環肥艷瘦的金縷腰封,更多的是光彩奪目的高跟舞鞋。隆重的妝髮和全系列項鍊耳環手鏈頭飾當然少不了。一些新手,別了奢華耀眼的胸針,只是這種重武器遇到深擁抱時都得摘下來。
男人就簡單了。反光發亮的物件,是領帶也可,戒子也可,甚至只是金屬皮帶扣,反正在主題戰場上戰鬥的是女人,男人爭的可不是打扮。不過男人服裝要注意的是得體,還得襯得起各個女舞伴的精心裝扮,整套西裝是基本配備,只是人多擁擠溫度高的話,也有許多人不穿西裝外套只著長袖襯衫上場。
不管男人、女人,你都不會在一般生活的日常,看見他們在這一夜的面貌。甚至如果卸了妝,彼此會認不出彼此。
場地在『西門紅樓』,是座超過百年的古蹟劇場。21:30 開始入場,會場在二樓,而一樓的接待櫃檯前早已排滿人潮。『紅樓』之所以稱為紅樓,是因為它是紅磚砌成的八角建築。八邊圍繞的紅磚牆,映照著來自傘骨放射屋頂的銘黃燈光,顯得格外舒適溫暖;整片木板地不滑不澀,飽含的彈性能量禁得起十公分細高跟的反覆敲打;上下八方圍起來的大帳空間,灌入三、四零年代的探戈旋律,正烘托出一籠懷舊的時光結界。
會場正前方有個架高的舞台,舞台地上灑著麥克風、班多尼甕、小提琴、鋼琴和低音提琴,舞會的最後段會有大約四十五分鐘的現場演奏;在此之前,都由位在會場正後方『燈光音響控制區』的DJ,考量現場氣氛即時播放音樂。
前方舞台邊,有暗梯向下通往一樓的後台休息間;舞台右方懸著180吋的投影螢幕,正播放一幀幀懷舊的探戈幻燈片。長方形的舞池在場地的正中央,夾在舞台與DJ高台之間,舞池周圍則排列著提供休息的桌椅。
驗完票的賓客魚貫上樓,一進入會場都忍不住驚嘆現場的氣氛,好像鯉魚一條條噗通噗通地越過龍門,掉進這個虛擬世界。沒浪費時間,立刻就換上舞鞋邀舞共舞,魚貫而入,如魚得水,墨也似地溶成蠕動大轉的漩渦。
紅樓的舞池比靡朧家大了數倍,不一會卻已經比平常週末的米隆加擁擠,好比籃球場裡站滿人的景況。『摩肩擦踵』並不誇張,這個時候能掌握縫隙、回收空間的『小空間舞步』,就成為能力指標,只有新手才會被擋得不知所措。
一整池魚群,除了岸邊的漁夫,哪有誰會盯著誰在做什麼?
賓罕見地梳起油頭穿起銀色西裝,製造反差一直是他擅長的小心機,在二樓指揮著舞衣舞鞋販賣區的擺設。艾爾莎今天穿得保守,是靛藍色的窄裙連身洋裝,正幫忙場地工作人員與DJ的溝通。陪在旁邊的新男友是同校的學弟,來看看艾爾莎愛好的活動還有難得的大師表演。不過經過上次的教訓,在男友看完表演離開之前,艾爾莎是不會跟某些人跳的。
阿塘與蘿克珊在一樓接待與驗票,可能23:00的大師表演前都上不了二樓的舞池區。
「阿塘阿塘,幫我找賓老師過來」蘿克珊在接待櫃檯壓低音量對旁邊的阿塘輕呼。
「怎麼啦?我忙不過來啦!謝謝,請讓我在手上蓋個章」阿塘正一起面對擁擠的入場群眾。
「不好意思,傑克,我被主辦人告知沒辦法讓你入場」
阿塘抬頭看了,站在蘿克珊面前的是那位『吻臉頰』被封殺的傑克。
「我有票!」傑克揮了揮手上的門票。
「跟票沒關係啦。我也是奉命行事,不要為難我啦」
「傑克,你不要鬧場喔」阿塘語帶威脅站了起來。
蘿克珊跟阿塘一停,後面的群眾都看著傑克,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覺得被耽誤了沒給好臉色。
突然一個男人走出來一手搭上傑克的肩膀,「好啦好啦,不要為難小女生啦!」臉湊了過去說了悄悄話:「現場外國人多,圈子這麼小,你別出名到國外啦!」
傑克回頭白了一眼,本來也只想趁人多瞞混過關,沒想到又遇到蘿克珊。一手還是把票遞到蘿克珊眼前,
「退我錢!」
傑克讓步,蘿克珊趕緊收了票,退了費用,傑克就轉身離開。
「呼,還好有你。你之前突然說不跳了嚇我一跳,也不說為什麼。歡迎歡迎,你的票呢?」阿塘看到亞力士很高興。
「嘿!好久不見!你跟他說什麼啊?他怎麼臉皮這麼厚?敢做敢當,是要拒絕幾次!」蘿克珊也放鬆下來。
「幹!臉皮比他厚的多的是,只是藏得好。後面那麼多人,先忙吧。我沒票,我是被邀請來的,應該在來賓名單上吧」亞力士說。
「VIP 名單沒有你啊 ⋯⋯ ,等等,工作人員名單⋯⋯『方原』,你用本名啊?你怎麼在工作人員名單上?你負責幫忙什麼?」大概只有阿塘知道『方原』是亞力士。
「工作人員?沒啊。我只是被通知免費入場」
「不管,工作人員沒職務就留下來幫我們。消化完這一波再去跳舞」只有感情好的阿塘才能這麽理所當然。
「喂喂喂,蘿克珊,你快看後面誰來了!」亞力士餘光瞄到,背對著壓低音量說。
蘇菲接待三對大師,走下舞台旁邊的暗梯進入後台休息間,剛好遇到換完舞衣的娜娜,站在旁邊看著娜娜跟大師們一個個擁抱招呼。
蘇菲穿的是墨綠高衩窄裙連身洋裝,綴著黑色反光的雲紋,前面是小圓領,後面大裸背。娜娜則是一襲掛頸低胸上衣與黑紗高衩曳尾裙,上衣的淡綠光面綴著霧面墨黑的曲線條紋,讓光面更亮,修出完美的身材。蘇菲打量著,早知道就帶兩套舞衣來。硬要聚焦在色調的話,勉強算是『撞衫』。
「OK, when you are ready you can either stay here or go out to the table. The show starts at 23:00. See you later!」(等你們準備好可以待在這或到外面小桌座位。表演在23:00開始,待會見!)
蘇菲上了樓梯到了舞台,看到遠遠一個熟悉而巨大的身影。伍長夫穿著幾乎是表演制服的全套黑西裝剛走進來,胸口一縷反光的白絲巾,看到蘇菲,放開往後牽著的手。周圍賓客看到牽手,都好奇地看向伍長夫身後的身影,立刻驚訝地拍肩掩嘴跟周圍的人窸窸窣窣。
「難怪蘇菲要走⋯⋯」
蘇菲臉色鐵青,直接就走去坐到安排給大師們的一桌。
伍長夫低下頭,又牽起低頭的克里斯,往另一邊的空位走去。
賓遠遠看到了也搖搖頭,今晚可能跳不到蘇菲了。不過還好,不認識的外國人,加上平日累積的關係,今天可以好好地玩了,想到都會瞪眼地笑。
「Hi Ben, How are you? How’s Milla?」(嗨,賓,你好嗎?米拉好嗎?)是米拉的好友羅馬米隆加的主辦人羅碑妥,也是今晚的DJ。
「Hi Hi Roberto! I am fine. But Milla didn’t feel well today and stay at home.」(嗨嗨,羅碑妥!我很好。但是米拉今天身體不舒服待在家)賓右手一握左手給個擁抱。
「What?!…Sorry to hear that…」(什麼?!⋯⋯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身為好朋友的羅碑妥非常非常驚訝。
23:08,麥克風響起,是娜娜的聲音:
「Ladies and gentlemen. Welcome to Taipei Tango Carnival! This year Ben and I are honored to inherit Sophie and Adolfo’s great work, to continue this important tradition. We hope you will enjoy it and keep coming every year! 歡迎來到台北探戈嘉年華!今年我和賓很榮幸能接下蘇菲和長夫老師的傳承,繼續這個美好的傳統。希望你們能享受今晚,以後每年都來參加!」
掌聲在這懷舊大帳裡很是悅耳。
「好的,接下來是什麼呢?我就不多說了,Iwill speak no more, let the show begin!」(我不多說了,讓表演開始吧!)
阿塘等工作人員都已經收拾上樓,還來不及走到給工作人員保留桌,表演就要開始,只好站在後方觀賞。黑鴉鴉地一片,蘿克珊四處張望沒尋到克里斯,剛才牽手上樓的畫面實在太震撼了。
燈光已經集中在舞池。
第一對表演的大師是賽巴與安娜。年輕的活力讓大家讚嘆驚呼。高難度的花步卻洋溢著熱情,是拘謹的亞洲人普遍缺乏的。蘿克珊不落人後大聲地叫好「Bravo!」,讓阿塘有點驚訝。
第二對大師是艾塔與莉雅,戲劇性的張力凸顯世界級編舞的功力,違反人體工學的角度連練太極的賓都服氣得嘖嘖稱讚。亞力士想著「這是賓提到會性刺激的艾塔嗎?」。
第三對大師是許多大師的老師,阿古斯丁與瑪莉。兩位年過七十的老者,因為共舞而走入婚姻已經快五十年。阿古斯丁的身材像個有兩根柱子頂著的的橡木桶,身著保守黑色洋裝的瑪莉也不遑多讓。不過阿古斯丁的灰西裝讓橡木桶一點不邋遢,倒像一隻溫吞紳士的大象。只是兩個人的裝扮都看不出『閃耀』的主題在哪?
走入舞池,掌聲不斷。音樂響起,蘇菲幾乎是自然反射地鼻子一酸。
——『卡納若 』的《詩》。(《 Poema 》,Francisco Canaro )
前兩對年輕的大師,都是在音樂一開始,就像演員一樣站定位置擺好姿勢等前奏結束,接著才隨音樂的情緒流暢地張弛。阿古斯丁與瑪麗卻沒有這樣的準備。
在場中站定,阿古斯丁先對瑪麗一笑,把手握起來,兩人圓滾滾的身材貼近胸口,阿古斯丁將頭前傾,瑪麗小鳥依人地側臉貼在阿古斯丁的臉頰上。接著兩人扭一扭調整擁抱的姿勢,旁若無人,卻也沒有等音樂前奏奏完,調整完就一起往左側踏一步,然後就往前走,平凡無奇。
蘿克珊有點失望,眼神黯了下來,這也算大師?太隨便了吧,真不敬業。不過他們年紀大了,也不好苛求就是。大概是主辦人想藉他們的輩份宣傳,為了國際人脈而邀請的所謂『公關性演出』吧。虧她還期待這壓軸所謂『黃金時代』的探戈會是多迷人。
伍長夫遠遠地望向蘇菲。克里斯偷瞄伍長夫,又用餘光看看周遭有沒有人看向自己。
蘇菲本來還被音樂擾動情緒紅著鼻子,看見阿古斯丁與瑪麗的走路,眼睛卻慢慢發出了光。
『卡納若 』的《詩》是非常浪漫悠揚的一曲。一般舞者常常在那段繚繞的詠唱放慢速度,展現繾綣的身段或高難度的共軸平衡。但是阿古斯丁與瑪麗,卻好像不在乎音樂的情緒。
他們只是根據音樂的節奏走著。
也會換不一樣的舞步,但可能重複一樣動作兩個樂句才會換。比起前兩對的熱情與張力,這一對明顯地無聊許多。遠遠看著,只覺得他們穩定。這麼粗壯的圓柱體怎麼能這麼舉重若輕,連情緒都舉重若輕。像老貓領著走,回頭看了你才又向前輕盈地踏步。
就舞台表演來說,他們的確是單調。但是如果能在前排拉近距離觀察,可以看到老先生啟動了步伐,都是等著老太太上了步,自己才移重心完成自己的一步。
步步速度雖然是跟著音樂,一步之中卻有著三段變化 —— 老先生先啟動,老太太接著完成一步,然後老先生在老太太完成時處理自己的收尾,因此有著非常細微的落後。
跟音樂的連結只有節奏與風格,跟地板的連結只有穩定與輕盈,跟觀眾的連結只有幾次變換舞步。最專注的,還是跟對方的連結
——『要開始了,你完成了,我完成了』,『你開始了,我好了,你好了』。提醒,聆聽,呵護。
賓站在角落才看幾眼就覺得沒什麼。這個『跟隨女生』的帶領理論早已流傳。自己根據太極推手的領悟,也是先讓女生移動後,去察覺她的重心慣性再加以利用。當然也是不容易,畢竟自己太極也是練了多年,但自己的舞步可比他們美得多,不知道圈內人在讚嘆他們什麼。
無聊之餘,開始定位一些目標的位置。娜娜與蘇菲在大師桌。上海的大胸美女在右前方,韓國的模特臉蛋在左後方,蘿克珊還沒就位,沒在工作人員桌,只有艾爾莎坐在一個小男生旁邊。左後方有一群南部縣市來的新手 ⋯⋯。
表演結束,掌聲響起,卻沒有前兩對表演時熱烈,直到三對大師一起上台鞠躬致謝才又出現如雷的鼓掌與喝采。
「Muchas gracias, Maestros y Maestras! 非常感謝大師們帶來神一般的表演。讓我們再次掌聲鼓勵!⋯⋯ 好的,接下來又是共舞的時間,我們在最後四十五分鐘會有現場樂團,Later we will have a live band in the last part of milonga, now let’s welcome, 現在讓我們掌聲歡迎今天的DJ,從義大利來的 Roberto (羅碑妥)!」
音樂響起,大家騷動了起來。——『 唐督理』樂團的《我聽到你的聲音》!(《 Oigo Tu Voz 》,Ricardo Tantur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