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探戈

18 撕裂

  蘇菲從『靡朧家』回到家已經快凌晨兩點。

  打開家門,就往兒子的房間看去,看見門底縫還亮著燈,心裡一股氣,卻又忍著無可奈何。自己也是剛到家啊。

  關上家門,直接走向兒子房間前,貼門傾聽,沒有動靜,大概是忘關燈了。輕輕把門打開,門縫卻被鏈條阻著。看到兒子大字形地躺在床上,蘇菲輕嘆一口氣。

  第二天,接近正午,餐桌前已是一桌好菜。

  小朋友睡眼惺忪地打開房間門。

  「小智,我說過,晚上不要鎖門。」

  「我不要你進來」

  「我只是要看一下你好不好,你睡著了我有沒有回來你都不知道」

  「我知道」

  「兩點了你還沒睡?你是不是還在玩那個電動玩具?」

  「不是電動玩具。是VR,虛擬實境!」

  「反正你晚上不准鎖門。信不信我把你的玩具丟掉?」

  「是VR! 一天又見不到你多少時間,你管那麼多做什麼?你又不是我爸!」

  蘇菲瞬間變了臉色,小智一看心裡有點後悔。

  「你過來。你說什麼?許鴻智,你給我過來!過來!」

  小朋友不情願地低頭走過來。一雙手伸出緊抓著他的肩頭開始搖晃,

  「我不是你爸。我是誰?我是誰啊!」

  「我工作這麼晚是為了誰?為了誰?」蘇菲越來越大聲,睜大泛淚的眼,鼻頭發紅,滿臉猙獰。

  已經好久好久沒見過媽媽大發脾氣了,小智有點驚嚇,卻憑著『小霸王』的習慣,不想妥協,他不怕媽媽。

  沒想到這時候媽媽卻鬆軟地放下手,收起音量:「好。你不想跟我住,去你奶奶家。你爸的親戚對你比較好,給你買玩具。你去跟他們住。」

  「媽,我不要,我不敢了」小朋友一聽驚慌得掉眼淚,劇情不該這麼走的。

  「我工作這麼累還是買不起那麼貴的玩具給你。你去找你奶奶。走。我們去收拾行李」蘇菲站起來就要往小智的房間去。

  「不要,媽,我不敢了啦,我要跟你住!我要跟你住!」小智抱著蘇菲的腿不讓她走,哇得大哭了起來。

  蘇菲低頭看向嚎啕大哭的小智好一會。

  終於,坐到地板下來,深深擁抱她的兒子。



  「對不起,遲到了,被小智耽誤了點時間」

  「沒關係,又鬧彆扭了?以後我們週日就不用練舞,你多陪陪小智」

  「好」蘇菲笑得心滿意足,長夫就是這麼溫暖貼心。

  「那,我們先試試,先試試 Pugliese 的《 La Yumba 》,這曲張力大,覺得不好的話再換。」伍長夫先準備手機錄影,再走過去放了黑膠唱片。(《駿吧》—— 班多尼甕手風琴發出的重音;奧斯瓦多·普利耶塞 Osvado Pugliese 樂團演奏 )

  音樂一開始就是 ——『駿吧』、『駿吧』、『駿吧』、『駿吧』重複的重音,是反覆用力壓縮空氣、振動『班多尼甕』簧片所發出,營造出緊張的情緒,壓迫整個空間。


  蘇菲皺起眉,把精神與情緒擴張到四週,空間裡燃燒著危機,讓她更尋求長夫的存在,左手攀越伍長夫的肩膀,掌心緊貼他的左肩胛,呈現著凝重、臣服的深擁抱。

  伍長夫左手心一緊,駕馭起音樂,屈膝向前,驅動嬌小卻挺立的蘇菲大開邁步再用力停頓——大步、停,大步、停,大步、停,大步、停,肢體充滿力量的侵略,依著節奏張揚,不是溫柔的詠嘆,而是兩朵花渴望地開合、宣示、吶喊 ⋯⋯

  整首音樂不到三分鐘,蘇菲卻有些因為太投入而失神,可能不能一直用這麼強的情緒練舞了。

  兩個人並排而坐一起看錄影回放。

  「長夫,你覺得該是一種衝突,還是掙扎?我們是對立,還是保護?」

  「呃,我們先看形狀。你這邊不夠露出,畢竟觀眾是在這個面向。但是表情很好!」伍長夫邊檢討邊說。

  蘇菲不太舒服,她跳舞的好壞,是看他們當時的狀態,不是特別要演給誰看,情緒也不是裝出來的。但是長夫說的也對,這麼努力如果裁判看不到的話就是白搭,畢竟,這是一場比賽而不是藝術。藝術是一輩子的,而比賽就那幾分鐘。

  練了幾次,兩人覺得也許這首曲不是個好主意,但也同意下次變更幾個動作再試試看。

  好久沒有這麼投入了,熟悉的感覺,讓蘇菲想起大學時教她舞感的許之穿。她曾經怨恨過他,不過經過這麼多年,現在上心頭的,是被細心指導的溫暖。



  「長夫,你等一下是私人課嗎?」

  「是」

  「那我先走了」蘇菲上前給伍長夫一個深情的擁抱,親了臉頰就往門口走去。

  開了門,克里斯剛到。

  「嗨,蘇菲老師」

  「嗨,克里斯。加油喔!我很看好你是下一個萬人迷喔。掰啦」蘇菲也給克里斯一個擁抱一個親吻。

  進了電梯,蘇菲對著鏡子笑,自己也沒意識到是為什麼。出了電梯,大樓外,天空墜下幾滴雨。

  突然想到,自己有把傘放在教室。

  回頭,走進大樓,進了電梯,晚上要煮什麼呢?小智該減肥了。

  出了電梯,在教室門口,隱隱約約聽到『卡納若』樂團的《詩》《 Poema 》,Francisco Canaro),蘇菲心裡一甜。



  「我的歌!」

  怕打擾上課,蘇菲躡手躡腳地開了教室門。

  音樂柔情地悠揚。

  伍長夫擁吻著克里斯。

De aquel poema embriagador,
ya nada queda entre los dos,
doy mi triste adiós,
sentiras la emoción,
de mi dolor…


(在那醉人的詩裡,
已經沒有餘下任何關於我們兩人的故事。
說出我悲傷的道別,
妳會感到
我痛苦的情緒)

  想不起究竟空白了多久。

  「啊 —— —— ——!!!」蘇菲緊握了拳頭顫抖,緊閉眼睛,尖叫撐爆了教室小小的空間。

  克里斯嚇得腿軟跌坐在地上、雙手撐地板向後連滑了幾下、臉色慘白著急地搜尋伍長夫的眼神,伍長夫低頭凍僵似地站著,沒有任何動作卻微微地顫抖。

  蘇菲睜眼咬牙地大喊著:「這是我們的歌!我們的!」

  快步走到唱盤邊,蘇菲重播了《詩》,又小跑步到伍長夫面前,捧起他的雙手來環抱自己,再雙手緊抱伍長夫一臉埋入他的胸膛。

  伍長夫還是動也不動,音樂已經走到那深長的呼喚。

  「你帶我走啊,你走啊,你怎麼不走」蘇菲抬頭仰望伍長夫,淚崩滿臉,伍長夫胸口的襯衫已經被淚水浸濕一片。

  蘇菲不再等伍長夫,抱著他想拉他走,伍長夫卻只前進一步就停住了。蘇菲用力幾次,卻只把他又拉進一步。

  她開始握拳敲打伍長夫的胸膛,說出來的話已經含糊不清,

  「我們有夢的,你為什麼這樣?你說我是家人的,我是家人的……家人……」

  蘇菲好像明白什麼似地,掙脫了伍長夫。愣了五秒。

  「你把我,當掩護嗎?」

  愣著。

  蹣跚地轉身面向克里斯,

  「過來。」

  「你給我過來!」

  克里斯站了起來,卻不敢靠近。蘇菲過去,「你過來!」把他一手扯得踉蹌到伍長夫面前,抓起他雙手放在伍長夫的肩頭。走到唱盤前,重播了《詩》

  她用手抹了鼻子,沙啞地說:

  「當我不曾出現過」

  走出教室。

  赤腳按了電梯,卻往樓梯間走去。一步一步地下樓,哭聲又起,邊哭邊下樓,終於哭倒在牆邊,「他怎麼能這樣⋯⋯我們有夢的⋯⋯」

赤腳按了電梯,卻往樓梯間走去。一步一步地下樓,哭聲又起,邊哭邊下樓,終於哭倒在牆邊,「他怎麼能這樣⋯⋯我們有夢的⋯⋯」

  突然有人聲靠近,蘇菲驚嚇地哭著快步下樓,哭著,下樓,一層又一層,到了一樓,出了大門,淋著雨,招了計程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