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從『靡朧家』回到家已經快凌晨兩點。
打開家門,就往兒子的房間看去,看見門底縫還亮著燈,心裡一股氣,卻又忍著無可奈何。自己也是剛到家啊。
關上家門,直接走向兒子房間前,貼門傾聽,沒有動靜,大概是忘關燈了。輕輕把門打開,門縫卻被鏈條阻著。看到兒子大字形地躺在床上,蘇菲輕嘆一口氣。
第二天,接近正午,餐桌前已是一桌好菜。
小朋友睡眼惺忪地打開房間門。
「小智,我說過,晚上不要鎖門。」
「我不要你進來」
「我只是要看一下你好不好,你睡著了我有沒有回來你都不知道」
「我知道」
「兩點了你還沒睡?你是不是還在玩那個電動玩具?」
「不是電動玩具。是VR,虛擬實境!」
「反正你晚上不准鎖門。信不信我把你的玩具丟掉?」
「是VR! 一天又見不到你多少時間,你管那麼多做什麼?你又不是我爸!」
蘇菲瞬間變了臉色,小智一看心裡有點後悔。
「你過來。你說什麼?許鴻智,你給我過來!過來!」
小朋友不情願地低頭走過來。一雙手伸出緊抓著他的肩頭開始搖晃,
「我不是你爸。我是誰?我是誰啊!」
「我工作這麼晚是為了誰?為了誰?」蘇菲越來越大聲,睜大泛淚的眼,鼻頭發紅,滿臉猙獰。
已經好久好久沒見過媽媽大發脾氣了,小智有點驚嚇,卻憑著『小霸王』的習慣,不想妥協,他不怕媽媽。
沒想到這時候媽媽卻鬆軟地放下手,收起音量:「好。你不想跟我住,去你奶奶家。你爸的親戚對你比較好,給你買玩具。你去跟他們住。」
「媽,我不要,我不敢了」小朋友一聽驚慌得掉眼淚,劇情不該這麼走的。
「我工作這麼累還是買不起那麼貴的玩具給你。你去找你奶奶。走。我們去收拾行李」蘇菲站起來就要往小智的房間去。
「不要,媽,我不敢了啦,我要跟你住!我要跟你住!」小智抱著蘇菲的腿不讓她走,哇得大哭了起來。
蘇菲低頭看向嚎啕大哭的小智好一會。
終於,坐到地板下來,深深擁抱她的兒子。
「對不起,遲到了,被小智耽誤了點時間」
「沒關係,又鬧彆扭了?以後我們週日就不用練舞,你多陪陪小智」
「好」蘇菲笑得心滿意足,長夫就是這麼溫暖貼心。
「那,我們先試試,先試試 Pugliese 的《 La Yumba 》,這曲張力大,覺得不好的話再換。」伍長夫先準備手機錄影,再走過去放了黑膠唱片。(《駿吧》—— 班多尼甕手風琴發出的重音;奧斯瓦多·普利耶塞 Osvado Pugliese 樂團演奏 )
音樂一開始就是 ——『駿吧』、『駿吧』、『駿吧』、『駿吧』重複的重音,是反覆用力壓縮空氣、振動『班多尼甕』簧片所發出,營造出緊張的情緒,壓迫整個空間。
蘇菲皺起眉,把精神與情緒擴張到四週,空間裡燃燒著危機,讓她更尋求長夫的存在,左手攀越伍長夫的肩膀,掌心緊貼他的左肩胛,呈現著凝重、臣服的深擁抱。
伍長夫左手心一緊,駕馭起音樂,屈膝向前,驅動嬌小卻挺立的蘇菲大開邁步再用力停頓——大步、停,大步、停,大步、停,大步、停,肢體充滿力量的侵略,依著節奏張揚,不是溫柔的詠嘆,而是兩朵花渴望地開合、宣示、吶喊 ⋯⋯
整首音樂不到三分鐘,蘇菲卻有些因為太投入而失神,可能不能一直用這麼強的情緒練舞了。
兩個人並排而坐一起看錄影回放。
「長夫,你覺得該是一種衝突,還是掙扎?我們是對立,還是保護?」
「呃,我們先看形狀。你這邊不夠露出,畢竟觀眾是在這個面向。但是表情很好!」伍長夫邊檢討邊說。
蘇菲不太舒服,她跳舞的好壞,是看他們當時的狀態,不是特別要演給誰看,情緒也不是裝出來的。但是長夫說的也對,這麼努力如果裁判看不到的話就是白搭,畢竟,這是一場比賽而不是藝術。藝術是一輩子的,而比賽就那幾分鐘。
練了幾次,兩人覺得也許這首曲不是個好主意,但也同意下次變更幾個動作再試試看。
好久沒有這麼投入了,熟悉的感覺,讓蘇菲想起大學時教她舞感的許之穿。她曾經怨恨過他,不過經過這麼多年,現在上心頭的,是被細心指導的溫暖。
「長夫,你等一下是私人課嗎?」
「是」
「那我先走了」蘇菲上前給伍長夫一個深情的擁抱,親了臉頰就往門口走去。
開了門,克里斯剛到。
「嗨,蘇菲老師」
「嗨,克里斯。加油喔!我很看好你是下一個萬人迷喔。掰啦」蘇菲也給克里斯一個擁抱一個親吻。
進了電梯,蘇菲對著鏡子笑,自己也沒意識到是為什麼。出了電梯,大樓外,天空墜下幾滴雨。
突然想到,自己有把傘放在教室。
回頭,走進大樓,進了電梯,晚上要煮什麼呢?小智該減肥了。
出了電梯,在教室門口,隱隱約約聽到『卡納若』樂團的《詩》(《 Poema 》,Francisco Canaro),蘇菲心裡一甜。
「我的歌!」
怕打擾上課,蘇菲躡手躡腳地開了教室門。
音樂柔情地悠揚。
伍長夫擁吻著克里斯。
『
De aquel poema embriagador,
ya nada queda entre los dos,
doy mi triste adiós,
sentiras la emoción,
de mi dolor…
(在那醉人的詩裡,
已經沒有餘下任何關於我們兩人的故事。
說出我悲傷的道別,
妳會感到
我痛苦的情緒)
』
想不起究竟空白了多久。
「啊 —— —— ——!!!」蘇菲緊握了拳頭顫抖,緊閉眼睛,尖叫撐爆了教室小小的空間。
克里斯嚇得腿軟跌坐在地上、雙手撐地板向後連滑了幾下、臉色慘白著急地搜尋伍長夫的眼神,伍長夫低頭凍僵似地站著,沒有任何動作卻微微地顫抖。
蘇菲睜眼咬牙地大喊著:「這是我們的歌!我們的!」
快步走到唱盤邊,蘇菲重播了《詩》,又小跑步到伍長夫面前,捧起他的雙手來環抱自己,再雙手緊抱伍長夫一臉埋入他的胸膛。
伍長夫還是動也不動,音樂已經走到那深長的呼喚。
「你帶我走啊,你走啊,你怎麼不走」蘇菲抬頭仰望伍長夫,淚崩滿臉,伍長夫胸口的襯衫已經被淚水浸濕一片。
蘇菲不再等伍長夫,抱著他想拉他走,伍長夫卻只前進一步就停住了。蘇菲用力幾次,卻只把他又拉進一步。
她開始握拳敲打伍長夫的胸膛,說出來的話已經含糊不清,
「我們有夢的,你為什麼這樣?你說我是家人的,我是家人的……家人……」
蘇菲好像明白什麼似地,掙脫了伍長夫。愣了五秒。
「你把我,當掩護嗎?」
愣著。
蹣跚地轉身面向克里斯,
「過來。」
「你給我過來!」
克里斯站了起來,卻不敢靠近。蘇菲過去,「你過來!」把他一手扯得踉蹌到伍長夫面前,抓起他雙手放在伍長夫的肩頭。走到唱盤前,重播了《詩》。
她用手抹了鼻子,沙啞地說:
「當我不曾出現過」
走出教室。
赤腳按了電梯,卻往樓梯間走去。一步一步地下樓,哭聲又起,邊哭邊下樓,終於哭倒在牆邊,「他怎麼能這樣⋯⋯我們有夢的⋯⋯」
突然有人聲靠近,蘇菲驚嚇地哭著快步下樓,哭著,下樓,一層又一層,到了一樓,出了大門,淋著雨,招了計程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