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道夫探戈教室』,初級班,第一課。
「大家好,我是,伍長夫,大家可以叫我,『阿道夫』」
「我是蘇菲」女老師細小的聲音讓人幾乎聽不見。
「歡迎大家來到,『蘇道夫探戈教室』,一起加入阿根廷探戈,的殿堂。」
略顯尷尬的伍長夫說完就自顧自地拍起手來,讓大家也不自然地跟著拍手,面面相覷,每個人的笑容都帶著莫名的問號。
「老師,『阿道夫』是藝名嗎?」克里斯舉手發問,這名字很少聽到。
「藝名?只是大家都有個⋯⋯西洋名,我也取一個,想多一點阿根廷的味道。只是,好像,很少人叫我阿道夫」伍長夫笑了笑,轉頭問:「蘇菲老師,蘇菲,是藝名嗎?」
「是暱稱,大家叫我蘇菲就可以了。好像大家就是會取個西洋名字。其實這很好玩,是屬於文化層次的,是一種人際的距離,也許是台灣特有的文化也說不定。」
蘇菲輕聲細語的,卻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原來散著心的也專注了起來。
「我們連名帶姓的稱呼好像是冒犯的,就像是存心要隔著距離,見外。只喊名字的話,卻又好像太親近,好像只有家人或愛人才這麼喊。是不是,長夫?」蘇菲回頭促狹地看了一下伍長夫,學生們馬上起鬨了起來,跟著喊:「是不是,長夫 ——」
年近五十歲的伍長夫高大厚重,卻是內向害羞。年輕十幾歲的蘇菲嬌小安靜,卻是一隻小老虎。蘇菲笑看著伍長夫傻笑地紅起臉,轉回頭要繼續說,大家一一安靜下來;
「於是,外國名最安全,不踰越真名的親近,也不架起姓氏的陌生。希望屬於同個群體,又保留自己的空間,是個令人舒服的社交默契 —— 在陌生人與親近的人兩端之間留下曖昧,偏向哪一端還可以自己決定。」
「剛好,探戈也是一門處理距離的藝術」蘇菲笑著下了個註解。
「長知識了」同學們紛紛點頭。
「好,我們先跳一曲,讓大家,感受一下,近距離感受一下,什麼是阿根廷探戈。蘇菲老師,麻煩 Canaro,《 Poema 》, 謝謝。」(《詩》,法蘭西斯口· 卡納若 樂團 Francisco Canaro )
蘇菲輕輕走到場邊,放了一張舊舊的黑膠唱片,擺下唱針,輕輕走回場中央。
音響傳出老黑膠唱片特有的沙沙雜噪,好像汽水一樣,溶出教室空間裡的氣泡。氣泡逐漸漂高而去,留下一個1940年代有著現場樂隊的舞台,舞台的聚光燈照亮蘇菲,而蘇菲正深情地看向黑暗。
一撕小提琴劃開空氣拋出深長的呼喚,然後起伏迴旋地滑落,再一次深情地呼喚,接著婉轉地低頭呢喃。
是那第二次呼喚讓伍長夫從容地走入聚光燈中,展開肩胛,右手摟住蘇菲,左手握住她的右手隨著第三句琴弦升起,停在最高音的延伸。而蘇菲左手將兩人深深地擁抱,閉上眼,灑下兩簾烏黑的睫毛;旋律繚繞,兩個人好像逐漸閉合中的蓮花,緩緩收起最後一片花瓣,卻是一步都還沒走。
段落一變,花苞乍然綻開,『班多尼甕』手風琴(bandoneon)與低音提琴揚起碎浪,把兩人的花朵推向湖中;伍長夫起步踏浪,一長四短的碎步,跟蘇菲同時啟動一起停頓。蘇菲在最後一小節腳尖輕點,彷彿在湖面上散出圈圈漣漪。
滾滾音浪推了一波又一波,漣漪的動感還未散盡,那溫暖深長的呼喚再度湧出湖面升入空中,不是小提琴,而是柔情的西班牙語男高音,彷彿一道聖光凝住所有在黑暗裡的悸動。
班多尼甕手風琴與低音提琴的浪潮突然轉成西語的深情輕拂,伍長夫和蘇菲的碎步突然融成走不完的一大步;慢動作地,像潮水上岸那樣向前蔓延,逐漸站上了重心,再隨著鋼琴的提點輕輕搖擺⋯⋯。
被自己小提琴老師要求來學探戈的蘿克珊都看傻了,也不知怎麼臉就紅了起來。他們只是走路而已,沒什麼特別的舞步。但那份從容與優雅,彷彿週邊的人事物剎那間就向外抽離,只剩下溫和的白色光芒,籠罩著兩人世界。
「老公你看,這是愛」
「我這樣跳你不會笑場嗎?」
「哎呦 ——,浪漫點!」
「老婆,你看我的眼睛」
「哈哈哈,老公,你看我的眼白!」
傑瑞和米妮這對夫妻在下面窸窸窣窣地打情罵俏,一點也沒有影響伍長夫與蘇菲的專注。
老舞台上還吟唱著最後的高音詠嘆,蘇菲還闔著兩簾烏黑的長睫毛,音樂結束,樂團消失,聚光燈閃電般收起,兩人凍結在深擁抱同時沒入黑暗。
全班掌聲爆起!
「好棒!Bravo!Bravo!」克里斯略顯激動地用力鼓掌,引起蘿克珊微笑地側目。
「謝謝大家,這就是我們想教的,探戈。我們請蘇菲老師,講解一下,解說一下」
「我們剛才沒有什麼特別的舞步⋯⋯」
「特別,超特別的呀!」克里斯忍不住回應。
蘇菲微笑向克里斯點頭致意,接著說:「剛才我們只是走路,隨著音樂,隨著兩個人的連結。」
這次蘇菲與伍長夫真的就只是一起走,沒有旋轉、跳躍,沒有側踏、甩腿。只有走的時機,走的步幅,伍長夫的暫停,與蘇菲的腳尖點地。
「『走路』是探戈的基本功,最簡單也最難。所謂『連結』,則是探戈的本質,是兩人之間的關係。」
蘇菲說得言簡意賅,接下來的話,更是讓大家沈默了下來,仔細回味。
「你們能訴說自己嗎?能聽得見對方嗎?」
「能信任對方嗎?能讓人信任嗎?」
「這是一種連結。連結,才是最重要的。」